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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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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

“周三郎送來的奴契和信, 你交給那孩子吧。”房內二人,尚未解衣入睡,鐘知微更是才將鐘靈珊安頓好沒多久,在賀臻淡然開口, 指向桌案上的物件時, 鐘知微忍不住一怔。

桌案上匣子裏的物件分明, 她看不見那信件當中的內容,但這奴契卻是假不了的。

她原以為,她將人領回來後,少不了波折搓磨,可今日不過輕飄飄幾句話,不, 連幾句話都沒有,他們竟就主動將奴契送了回來?

這能夠壓死一個人、一個家庭的事情, 就這麽解決了?!

鐘知微描述不清她此刻的心情,這本是好事, 省得她上心費神, 又免去了麻煩, 但她卻不像她所以為的那般喜悅。

她驀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,幼時阿兄所時常跟她說的一句話來。

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貧而患不安。

擁有自己土地的士大夫,不擔憂錢財不多, 只擔憂分配不均,不擔憂民眾不多,只擔憂轄地生活不安定。

周家能夠輕易地放過此事, 自然不可能僅僅是因為所謂的周三郎為人和善,鐘知微更傾向於認為, 只是於他們而言,鐘靈珊並不重要。

他們府內還有不知多少個鐘靈珊,即便府內不夠了,他們也大可再買新的填補。

對豪強富紳而言,人命不僅賤如草芥,還源源不斷,取之不竭。

而他們之所以給賀臻和她遞來這物件,賣這個好,哪裏是因為他們個人,只不過是因為他們二人身後所立著的鐘賀兩家罷了。

倘若換個人來,還能那麽輕易帶走那個小娘子嗎?她知道,是不會的。

他們自小學的是,均無貧,和無寡,方能安不傾,但實際上,現實卻與之大大相悖。

她先前一直覺得大庸已經足夠好了,比之鐘吾,方方面面都要好了不知多少倍。

這些年來,她看了那麽多本史書典籍,從前人的只言片語裏,窺見了太多她本未曾想過的光與暗,因為大庸足夠好,她才能夠叫自己以平常心去看待鐘吾的消亡。

她捫心自問,她清楚明了,父皇不是好父親,更不是個好君王,他治下的鐘吾並不好,因而才會走向衰亡。

如今有一個足夠好的國家來替代鐘吾,來予天下百姓安居樂業,中原大地下的泉下英魂,也總算是有所告慰,她一直是這麽同她自己說的。

可今日,她才知,原來大庸也不夠好。

鐘靈珊身上所發生的事,在北地屢見不鮮,而他們這些在上京高枕無憂的人,從未觸及,從未思慮過,更遑論,為此做些什麽。

她貴為鐘吾公主,手上還算是有些權利的時候,她都未能做些什麽,現如今,她不過是臣女臣妻。

名門貴女看著高不可攀,可若沒有了能依附的父兄夫君,她們與尋常民女,又有什麽區別?

她能做什麽呢?思來想去,她能做的,屈指可數。

可笑可嘆,先前信誓旦旦同賀臻說,信這世道,信人的力量的,是她,現今兀自驚疑惶恐的,亦是她。

鐘知微想得再多再繁雜,於現世之中,也不過是幾息而已。

賀臻不知何時已坐到了桌案之前,鐘知微收回凝視著那奴契的眸光,她悵然出聲:“今日之事,若我不出聲,你會管嗎?”

她驟然提出這個疑問來,賀臻倒沒顯出驚異,他只靜默一瞬,就答話道:“會,她可能是你的同鄉。”

“倘若她不是呢?”無法自控,她忍不住窮追不舍。

一室的沈寂,賀臻沒有出聲回答,但於鐘知微而言,這已經是回答了。

一個尋常人,於這嘈嘈人世間,能做的,實在是太有限了。

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,又怎麽有資格去苛責賀臻?

“我出去透透氣。”鐘知微驟然站起身來,拋下一句話,便就扭身開了房門,房內靜坐的男子,無聲張口,但他終究還是未置一詞,任由鐘知微走進了院中。

房門驟開,院內偶然聽著墻角的小娘子,閃避不及,正與鐘知微對上了眸子。

四目相對之下,鐘靈珊面露尷尬,顧左右而言他道:“娘子,你先前同我說的我記下了,等我回了靈州,我就替你去問詢族長。”

鐘知微步子只是頓了一剎,便就自如走到了鐘靈珊身旁:“怎麽不去睡覺?別擔心,周家將你的奴契送過來了,周三郎還遞了封信給你。”

“娘子,院子小不隔音,我剛才聽到了。”鐘靈珊老實開口,她的局促不安寫在了臉上,“我睡不著,我有些想春芽了,我在周家一直都是跟她一起睡的。”

鐘知微擡手撫了一下小娘子的發髻:“春芽?也是被掠賣的?”

鐘靈珊搖頭否認道:“不是,春芽是周家的家生奴,從一出生就在周家了。周家除了我之外,以前是良人的奴婢也只有幾個而已,比起其他權貴家中,要少得多了。”

“像我這種被掠賣的,其實是極少數,大部分被逼做奴仆的人,都是因為窮困潦倒,碰上農事不興,借了債還不上,又不知簽的是賣兒賣女甚至自賣的賣身契,只得被逼做奴仆了。”

“不識字。”鐘知微幽幽開口,她本意是嘆息,但傳到鐘靈珊耳朵裏,卻變了味道。

鐘靈珊以為她是詫異,小娘子疏忽間被逗笑了:“娘子自上京來,肯定不知道北邊的情況,這裏就算是男子,能上學堂會主動去上學堂的,也沒多少的。”

“我先前在族裏,能粗略地學幾個字,就已經超出了許多人了,被賣到周家,對我來說,唯一的好事,就是跟在周景暉身後偷偷念書寫字了。”

今夜無月,院內十分暗沈,懸掛於院門前的籠燈,被風吹得忽隱忽現。

伴著夜風,鐘靈珊話鋒一轉,小娘子開始自怨自艾:“唉,這麽久沒回家,我阿耶阿娘不知道還有沒有念著我,早知道前年立秋,我就不出門了……”

“不是你的錯。”不待她說完,鐘知微便出聲打斷了她。

分明說的是安撫的話,可鐘知微的聲線涼,眸色更涼:“你要往哪兒去,是你的自由,錯的是掠賣你的人,是此地不成器的律法和學風,還有那些身負權柄卻視若無睹的人。”

鐘靈珊聞言連連擺手:“娘子,民不與官鬥,可不敢這麽說話的!”

鐘靈珊膽怯縮身,她沒有完全聽懂也不敢繼續往下聽,而那個聽得懂敢聽的人,卻是不願聽。

鐘知微只覺再難開口,待她安撫罷了鐘靈珊,將小娘子送至東廂睡下,她才孤身一人重又返回院子裏,望天失神。

“鐺鐺”兩聲,小院的門忽被敲響了。

鐘知微側目望向院門,疑聲開口:“這麽晚了,外面是何人?”

門外一個女聲不緊不慢回聲道:“奴是奉周家的令,來送東西的。”

鐘知微回身看了看身後緊閉著的門扉,不過幾步之遙,沒必要再去喚賀臻,她擡步行到院門前,緩緩抽開了門拴。

夜風簌簌,院門前的籠燈寂寂,照不清院門前的燈影人聲,更照不出清水巷內的車馬行進聲,黑夜中的所有動靜都隱在了風裏。

院內靜了幾息,幾息後,等到賀臻再推開房門時,他入目望見的,只有空蕩蕩的庭院、未能閉合的院門,以及漆黑一片萬籟俱寂的清水巷。

叫醒鐘知微的,是孩童的嗚咽夢語。

一夜已過,天色亮堂堂,蒙汗藥的威力未完全消退,她迷離睜眼,最先察覺到的,是她的手腳被縛住了。

其次發現的,是這輛車駕內除她以外,還有兩個女童和一個男童,他們年紀不大,被綁了手腳雖然仍昏睡著,口中卻振振有詞,吐著聽不清內容的絮語。

車軸聲滾滾,車駕前方隱隱有男聲傳來。

最先開口的男聲怨聲載道:“咱們做這行這麽多年了,比裏頭那個小娘子生得好的,我是一個都沒見過,上面說了要教訓她,又沒說怎麽教訓,你這個死腦筋,你說說賣到遼縣跟賣去靈州有什麽區別?靈州才要得上高價嘞!”

後開口的那個男聲,則是極盡悠哉:“那可不一定,楊妙兒最近為了找新的花魁正急得口舌生瘡呢,這樣的貨色,我們問她要千金,她或許都會答應,急什麽?這遼縣要是賣不出好價錢,再去靈州又不是來不及。”

鐘知微初入幽州不過一月,唯獨算是開罪了的,只有周家,而能夠幹出這等擄走她教訓的蠢事來的,幾乎是毫無疑問,便就指向了昨日才見過的那位周家四郎。

鐘知微神智雖沒那麽清晰,可她知道,她能想到的事情,賀臻自然也能想到。他來尋救她,不過是時間問題。

車馬晃晃悠悠,顯然他們所行的這條道並不平穩,鐘知微混身使不上勁來,連帶她的思緒都是斷裂的。

昨日還在她為他人哀嘆,今日卻輪到她做這刀下魚肉了。

遼縣,花魁娘子,真要是入了章臺妓館,再往後,鐘知微無法想象。

可若遼縣不停的話,那就是還要往北。

幽州下領八縣,遼縣為幽州內極北之縣,緊鄰著靈州,所以過了遼縣,便就走出幽州境了,鐘知微猝然想起了一個叫她覺得可怕的事實來——賀臻,無令不得出幽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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